中国版断腿里德，怎样击败他的张伯伦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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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0年5月8日晚，美国纽约，NBA联赛1969-1970赛季总决赛第7场即将打响。一贯喧腾的麦迪逊花园广场，此时却充斥着令人不安的静寂，人们焦虑地望向尼克斯球员通道，他们脑际一定萦绕着同一个问题：威利斯·里德会打吗？

天王山之战，尼克斯107比100击败湖人，将总比分改写为3比2，距离队史首冠一步之遥，但球队核心、名人堂中锋里德右大腿严重拉伤，缺席了G6，结果张伯伦抖擞神威，狂砍45分27篮板，率队扳平总比分。生死战，里德若是不打，尼克斯很可能与总冠军失之交臂。

忽然，靠近球员通道的那部分球迷开始欢呼，像一粒火星掉进了棉花堆里，又似一瞬间引爆了满屋的炸药，全场球迷都开始欢呼雀跃、掌声雷动，麦迪逊广场花园沸腾了。里德所到之处，人们争相触摸他的身体，如同信徒触摸救主。旁观了全过程的菲尔·杰克逊后来回忆说：“我从未听过观众对谁的入场报以如此高的热情。”

开场哨响起，里德首发出战，他先是罚球线附近命中一记中投，接下来在右侧底线飙中投篮，包揽了全队的前4分，这是他全场的全部得分。得分虽少，却球队带来了巨大的士气加成，沃尔特·弗雷泽爆发，独揽36分19助攻，尼克斯气势如虹，第二节便击溃了湖人，最终获得队史首冠。里德加冕总决赛MVP。

此役，后世中国球迷称之为“断腿之战”，里德也得以跟NBA历史长河中的若干位“Reed”区别开来，得诨名“断腿里德”，这无疑是对他坚强意志和不屈精神的最好褒奖。日常生活中，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和有机会成为“断腿里德”，但每个人都最好有一点“断腿里德”的精神。

本文的主人公，我愿称之为“中国版断腿里德”，与里德本尊相比，他不折不扣是一个小人物，之所以要对这个故事大书特书，是因为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，一个起点极低的人是如何凭借这股子精神，一步步奋斗上来的。而他的“断腿之战”，也要比里德惨烈的多得多。关于他现在的身份，我先卖个关子，不在文章开头挑明。

01

两月减掉20公斤

2008年初，隆冬时节，内蒙古乌兰察布市集宁区某学校操场，北风劲吹，积雪没过脚踝，一个“大胖子”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圈，发梢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冰晶。跑热了，他就把羽绒服脱下来，交给了旁边看着的母亲。“要不别跑了，还是回去好好学习吧。”母亲劝他，这段时间，她不止一次这么说。“大胖子”摇摇头拒绝了，又在雪地上长长地留下一溜脚印。

他叫赵蒙，内蒙古的“蒙”，有内蒙人特有的豪爽以及，酒量，据说一斤白的不在话下。

初二那年，他的学习成绩滑落至班级20余名，他清醒地意识到，照现在的趋势，考个“二本”都够呛，得给自己提前找条出路。“我当时学习还算努力，只是效率不高，效果不好，投入不进去。”赵蒙告诉我，“有些东西是补不来的，它跟努力程度无关，跟天赋有关。”

他决定去打篮球，走篮球道路上大学，对于学习不好的孩子来说，这或许是一条“捷径”。对此，他的家人强烈反对，他发动奶奶去做说客，说服父母同意他打球。“学习和篮球就像同一间房的两扇门，进去之后其实是一样的，但是呢，走篮球这扇门的人少一些。”他尽量浅显地讲明篮球道路的好处。最终，得偿所愿。

乌兰察布的冬季严寒且漫长，那时节如果想打篮球，就得先把球场上的浮雪扫净，再用铲子把紧贴在地面上的冰层砸碎，再扫，最后用脚把“顽固”的冰层一点点蹭掉。做完一整套准备工作，才能开始训练。

▲赵蒙与许树军。

初三，赵蒙在野球场上被集宁师范学院董三强老师发掘，后者看他身高、臂展皆属出众，就将他推荐到了包头三十三中（下文简称“包三十三”）。如今的包三十三，在主教练许树军的带领下，已是内蒙古高中篮球的绝对霸主，向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、中国矿业大学、太原理工大学、汕头大学等高校输送了若干人才。

不过，在正式入学之前，赵蒙有一件更紧迫的事情要做，那就是减肥，于是出现了本节开头那一幕。他深知，为了追上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，他必须全力奔跑。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，他“减掉了小20公斤”，仍是一个小胖子，但好歹满足包三十三的基本要求了。

02

篮板怪的诡异养成

包三十三男篮的队徽，是一匹草原狼，他们崇尚狼性。赵蒙没有研究过狼的生物特性，也没有读过那本行销几百万册的《狼图腾》，但在许树军的影响下，在整支队伍的感染下，他后来真的成为了一匹狼。

从集宁到包头，火车只要开四小时，从边缘到轮换，却似万里迢迢。

“第一堂训练课，我记得我负重深蹲40公斤都做不了，40公斤都做不了啊。”赵蒙说，不仅如此，因为力量太差，导致重心降不下来，运球“蹲不住”，他形容自己“像个电线杆一样”。投篮不会使力，三分线外出手连筐都碰不到。总之，与队友的差距是全方位的，且渗透到生活训练的点点滴滴，这比被人打爆、隔扣耻辱得多。后来他觉得，许树军能招他进来，“胆子也是挺大的。”

头一两个月，赵蒙很痛苦，无论再痛苦，他也得硬着头皮在这儿生存下去。草原不会给幼狼以怜悯，篮球也不会给菜鸟以同情。他开始琢磨：不用投篮、不用传球、不用运球，还能给球队做贡献的方式是什么？答案是——抢篮板。只要肯动脑，不惜力气，就能把篮板给抢明白。

他和司职后卫的队长冯丹蕾，组成了一个奇怪的“投抢”组合。冯丹蕾投篮，赵蒙就去捡他投丢的篮球。为了照顾赵蒙抢篮板的需求，冯丹蕾还得有意投丢一些球，“为了让我多抢球，队长的投篮后来都不是特别准了，他为我做出了牺牲，所以我一直很感谢他。”赵蒙对我说。

▲与高中队友合影，前排右一为赵蒙。

这对师兄弟不讲话，只是一味地投、抢，场馆里，只能听到单调的，只有球场上才会有的声音。埋伏在篮板下面的赵蒙，像一只伺机扑杀猎物的狼，他与空气卡位，假装是在跟对手争抢。一俟冯丹蕾出手，他就把头仰得高高的，屈膝、下蹲，球磕筐瞬间，他用最快的速度预判落点，然后用很夸张的动作“弹射”起跳，每次都力争在最高点把球拿到——一遍遍重复这枯燥的动作。

或许是长时间仰头导致的眩晕，或许是多次跳跃带来的胃部不适，练完之后走出球馆，赵蒙经常会呕吐不止。练吐了，说明到位了。呕吐是身体对高强度训练的自然排斥，吐完却顿觉神清气爽，获得了精神上的愉悦，觉得“没有愧对这一天”，觉得“已倾尽所有”。

“作为师哥，我心疼他，但对手不会心疼他。想要成功，这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。”冯丹蕾告诉我。

那段时间，赵蒙简直魔怔了，为了琢磨抢篮板的事，他可以整夜整夜不睡觉。他的大脑飞速运转，对这一天抢过的篮板进行复盘：哪个篮板抢得不好，需要加强？如果球以这样的角度磕筐，它的落点范围在哪里？……赵蒙有时会借着月光看一眼酣眠中的室友，自豪感满溢：“你们还在睡觉，而我已经开始努力了。”

想着想着，晨光初现，新的一天开始了。课堂上，他眼睛发花、头皮发胀，几度怀疑自己可能要猝死。可又转念一想，只要能把篮板抢明白，“哪怕猝死了也没关系。何况，人是绝对练不死的。”

两个半月之后，只会抢篮板的赵蒙挤进了10人轮换，队史上，从没有哪个新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一点。

03

“断腿之战”始末

时间来到2010年，赵蒙高二，冯丹蕾高三，他们即将面临高中生涯最重要的比赛，于8月在乌海市举行的内蒙古自治区第12届运动会。为了更好地备战练兵，许树军带队来到了鸭绿江边的篮球城——丹东，在男篮国手周鹏和孟铎挥洒过汗水的体校里，展开了为期一个多月的特训，训练强度提升了几个级别。

冯丹蕾向我举了两个例子：每天10组1分钟强度投篮，两天一次的30组间线折返跑（又名“四线折返跑”）。什么叫“间线折返跑”？就是从底线跑至近端罚球线折回，再跑到中线折回，接下来跑到远端罚球线折回，最后跑到对面底线折回，一番操作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，是为一组。

“每天练的啊，上楼都费劲。”冯丹蕾回忆起那段时间的魔鬼训练，仍旧“心有余悸”。有一个队员梦到折返跑，不自觉地在睡梦中蹬起了腿，结果从上铺“跑”了下来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只是当晚大家睡得太死，根本没人在意，直到他因为腰伤请假，才有人后知后觉。这名队员，后来念了北大。

▲左侧捧杯者为冯丹蕾。

大家都累，但都在咬牙坚持，所以，饱受病痛折磨的赵蒙，也只能咬紧牙关不吭气。不过，他一瘸一拐的步态，冯丹蕾还是看在了眼里，他不说，冯丹蕾也就没有多想。

肇因是一双小了半码的球鞋。

赵蒙原以为“穿几天撑开了就好了”，却没想到，那双鞋出奇的结实，非但没有被撑开，反倒是把他的右脚后跟磨得发红、破皮，而后在高强度的训练中，逐步变深、变大，向着周围的组织红肿、溃烂。他的右脚不敢发力，只能跛着脚练，即便如此，每一次启动和落地，都会有钻心的疼痛似乎是从骨缝里传来，“让人崩溃。”

这样的训练方式、这样不考虑后果的坚持是否科学，我们暂不去评论，但如果这样的累和苦都能扛住，这样的疼痛都能咽下去，生活中还有什么是扛不住的呢？

时值盛夏，酷热难当，脚上的汗液捂在厚厚的球袜、球鞋里“发酵”着，这样的环境，最易滋生细菌。赵蒙坚持着练了两个多星期，球队移师乌海，他的伤口感染，加之心理压力大，高烧到40度，夜里冷得直打摆子，每天吃一板退烧药都无济于事。他的右脚已经无法正常着地，肿得像个馒头，用绷带和袜子裹了里三层外层，可脓血还是不断渗出来，贴着脚后跟的区域最后会变成黑色。

疼得受不了，他哭着跟许树军说：“太疼了，我坚持不了了，一级证我不要了，我想回家。”说完就要去收拾行李。可是在许树军和师兄们的劝说下，还是留了下来，他是队里的防守大闸，用冯丹蕾的话说就是“跟房梁一样”，球队需要他。

赵蒙一只脚穿45码的鞋，一只脚穿47.5码的鞋，一大一小、一瘸一拐地打完了半决赛。观察了一整场，场边的医生确信他状态不对——脸色煞白，表情痛苦，他把他拉过来，一定要给他处理，这位医生找到教练组，把话说得很重：“再不处理，别说打球了，容易造成残疾。”他建议赵蒙做一个清创手术，但许树军希望保守治疗，以确保决赛他能够参加。

医院急诊室里，医生问许树军：“你能不能负得了责任。”许树军指了指趴在医疗床上的赵蒙：“你问他。”赵蒙点了点头。

针头扎进了他的脚后跟，活塞缓缓上提，深黄色的脓血汩汩流出，足足抽出来两管。赵蒙忍着痛回头看去，发现医生的白大褂上滋了一溜血点。再然后，两针封闭打了进去。接下来，做完冰敷，打完点滴，赵蒙马不停蹄往赛场赶。他赶上了。原本心里没底的冯丹蕾，精神振奋，信心和决心一下子提了起来。

第二节，赵蒙登场了，那个医生率先站起来，为他送上了掌声，在他的带动下，全场几千名观众也开始为他欢呼、鼓掌。他觉得，那一刻就是他球员时期最辉煌的时刻了。“真的是一种升华，虽然身体上是疼痛的，但精神上是一种升华。咱水平又不高，也不是国家队、专业队那些，但我觉得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。”赵蒙对我说。

打过封闭的脚后跟不再疼痛，那感觉很奇妙，像踩在棉花上，然而他知道，那溃烂的伤口正在被撕扯着。他投中了一个底角的中投，很快就下去了，许树军没有让他上太多时间，因为激励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。他们在第二节拉开了比分，最终击败巴彦淖尔联队，捧得冠军回。

打完比赛回到老家，在医院里，三个医生按住了赵蒙，小刀一点点把烂肉挖下来、刮干净，刮出来一个直径大约4厘米的伤口。他没有打麻药，因为担心康复时间增加，耽误训练，那天，整层楼都能听到他的痛呼。13天后，他拄着拐回到了训练场，许树军没有让他参加训练，只是让他站在场边注视着，目光与全队同在。

“断腿之战”过后很久，威利斯·里德向旁人解释当年的决定：“我不想20年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，我多么希望自己当时上场了。”

04

从英语小白到球队翻译

去年12月，在宁波大学，我第一次见到赵蒙，他已经是CUBA汕头大学男篮的球队经理、助理教练兼翻译，正随队参加“听雨轩”杯篮球邀请赛。某场比赛的赛前准备会上，我想看看主教练比尔·汤姆林森如何带队，却被比尔身后如护法金刚一般的赵蒙吸引了部分注意力——当天，有队员迟到，他在翻译的时候，在比尔原话的基础上，加进了自己的愤怒。

赵蒙，一个内蒙古“90后”，在李嘉诚基金会主导的球队里，一毕业就在“洋教练”身边担任要职，充当其与队员沟通的桥梁，这并不容易。

▲汕大男篮合影，后排右四为赵蒙。

那天深夜，赵蒙不仅向我回顾了十年前他那场惨烈的比赛，还向我复盘了他在大学里“点灯熬油”的五年，这跟我想象中的“学生球员”并不相像。

“人总是想比别人过得好一些，如何才能过得比别人好，那就要去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。”赵蒙说，“既然上了大学，就得做点大学生应该做的事情，不能光有一个大学生的头衔，其实我是一个纯搞篮球的，这我做不到。”另外一个比较现实的考量是，篮球不可能永远打下去，他必须为退役后的生活早做筹谋。

这一点，跟李嘉诚的建队思路不谋而合，他对比赛成绩没什么硬性要求，更希望队员们能成为更好的人，过更健康的生活。

基金会聘请了一位张雅如老师辅导他英语，一周两节课，持续了近两年。据张雅如回忆，篮球队员们的英语水平大多不好，有的甚至连26个字母都写不全。“赵蒙比他们要好一些，但是要达到流利的用英语来思维、会话还差很远。”张老师告诉我，如果以大学英语四级的标准来看，“他也就1-2级。”

张雅如很快发现，这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大汉，很懂得举一反三，且善于发问，“老师最喜欢的，就是学生有问题，这样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。”而且，他不满足于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，还能主动给自己加码——像极了当年他跟冯丹蕾的“投抢”组合。有时候，张雅如看着伏案疾书的赵蒙，会感觉“很骄傲、很欣慰”。

球队每年都要出国拉练，因为语言不通，闹出了不少尴尬。有一次，赵蒙去伯克利附近一个很著名的热狗店吃饭，接待他的少数族裔店员看到他胸前的“CUBA”字样，兴奋地说：“古巴！”赵蒙想给他解释一下，却不知道该怎么说。点餐的时候，对方说了一大串，他只听明白了一个词“spicy（辣的）”，赶紧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，点了这个辣味的热狗。

类似的这些事，都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，学英语的激情不断迸发出来。就连看美剧，也是带着学习任务在看，有拿不准的发音，赶紧倒回去跟读几遍。

▲赵蒙与布雷特·布朗的父亲。

那几年，他的日程表是这样的：

夜里写训练日记到凌晨12点半，第二天早上5点半准时起床，6点到食堂买早饭，吃饱之后去球馆训练，一路上都要读英语、背单词。训练开始之前，他还得绕着体育馆，加入到早读的行列中，以至于后来，那一带的一草一木，他几乎都记在了心里。

中午学英语，有时候把笔往下巴底下一支，就能困得睡着。

下午训练完，他整晚都在图书馆度过，抄英语单词，写作业，想训练中的东西，或者只是单纯的放空。他很喜欢宿舍，但他逼迫自己，一定要远离那里。彼时，智能手机刚刚兴起，他一度也沉溺于碎片化信息无法自拔，为了远离手机，他有时索性把手机丢在宿舍。

“既然选择了学习，就必须牺牲休息的时间，毕竟你不是什么都能得到。”赵蒙说，“泡图书馆开始会疲惫，后来慢慢习惯，变得享受。”

三年半的时间里，周一到周五，天天如此，日复一日，周而复始。学习、训练、比赛合在一起，把业余时间都挤光了，“累啊！”大五（作者：CUBA球员要效力五年）原本没课，他闲得没事，选了一大堆课——甚至包括书法，本来144个学分就能毕业，他总共修出了186分！他说要“让人家对体育生刮目相看。”赵蒙对我说。

他没有惰性吗？当然有，但他知道该怎么克服，好比2010年的“断腿之战”和后续的“刮骨疗毒”，他感觉不到疼痛吗？当然能，但他知道如何坚持。克服常人所无法克服的，才能成就常人所无法成就的。

▲比尔夫妇与赵蒙夫妇。

大学英语四级考试，他一次性通过，是球队第一个通过考试的人。待到大三时，比尔教练接掌教鞭，赵蒙已经可以用英语跟他进行日常的对话，甚至可以在出国拉练时客串翻译。毕业后，他成功留队，成为了比尔的左右手，也成为了可以代表比尔发号施令的人。在年过六旬的比尔身边，赵蒙开始了新一轮的学习，那是一种与球员、学生时代截然不同的哲学。

前不久，他受邀担任FIBA（国际篮联）MINI教练员培训班的讲师，这说明他得到了另一个层面的认可。而12年前，他还仅仅是一个运球都运不利索的“小胖子”。